中国人为何在别人的鬼节里撒欢
10月31日是西方的“万圣节”，也被称为“鬼节”。其实鬼节中西都有。中国有三大鬼节的说法：清明、中元、寒衣。此外，民间还有认为冬至也是鬼节的。清明要上坟，踏青，还要插柳枝，戴柳条帽，放风筝，荡秋千。中元节最为盛大，到这一天有道士打醮做法事，有和尚放焰口、放河灯，民间在这一天也有各种祭祖仪式。农历十月初一是寒衣节，是给死去的人们添补冬衣的日子，因此要在这一天焚五色纸衣，让阴间之人不至于受苦。而冬至，有人说是专为当年新葬的人举行祭祀活动，而这一天的祭祀其实很好理解。传统的“过年”，就是从冬至开始算起，不管阴间的人此时是在霍格沃兹和幽灵们交流学习，还是已经在伦敦的吸血鬼Club办轰趴了，一份年货总是少不了的,来尝尝中国的腊八粥，我特意加了猪血。
从这各色习俗就能看出，虽然都是鬼节，但它们的由来，习俗的确立并非同源的。先拿清明节来说。中国大部分区域四季分明，中国传统文化以农耕为上，因此自然有了一套指导农事和季节生活的指令系统——节气。节气的确定很早，秦汉就有，汉武帝颁《太初历》，将二十四节气固定在国家历法中，从此节气就和中国节日分不开了。
清明是春姑娘来了脱毛裤的时候，《历书》说：“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也就是说，此时万物开始复苏，雨后可以看见彩虹了，那此时踏青、折柳条，感受第一缕春天的气息自然正当时。而清明祭祖的习惯，大概又和寒食节有点关系。寒食节是要提前准备寒食的，是要举行换新火仪式的，刚开春就吃雪糕，对身体怕是不好，所以干脆大家出去走走，感受一下大一统王朝蓬勃向上的“民俗发展观”，所以从唐玄宗始，寒食节就变成了扫墓的日子，为当世“五礼”之一。寒食节是冬至日后一百零五日，恰在清明前后，所以干脆合并了，改火后带着新火的蒸食去扫墓，岂不美哉。
中元节孟秋之月（秋天第一个月），《礼记·月令》说：“是月也，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因此，最早中元节和鬼节有了关系，是新收获的谷物给祖先尝尝，这也是礼，《春秋繁露•四祭》云：“古者岁四祭,四祭者,因四时之生熟,而祭其祖先父母也。故春曰祠，夏曰礿，秋曰尝，冬曰蒸。”。而秋天开始了，秋天第一次月圆无疑是一年中阴阳之气更替的日子，就像黎明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一样。所以在根据月亮来确定历法的中国人这里自然意义非凡。
（印度尼西亚华人中元节祭奠祖先）
道教在发展过程中，对七月十五日做了自己的阐释。而佛教看道教在唐朝发展那么好，一度变成国教，也顺便把盂兰盆会移植过来。盂兰盆原意“解倒悬”，本意是通过用百果供奉大德，大德们合力做一场功德，效果最为殊胜，到了中国，就直接变成了给鬼们发钱、发吃的，做功德反而成了有钱人博面子的事。
至于寒衣节，因为这时是冬天的第一天，送点衣服下去理所应当。而这个习惯也可能和历法有关系。汉朝初没有自己的历法，仍行秦法《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举行腊祭，在社坛上祭祀日月星辰众神，在门闾内祭祀五代祖先，同时慰劳农人，颁布新的作息制度。而这么做，又是继承周朝之习惯法，等于宣扬自己取代秦朝乃为正朔。
除了这三个节外，其实还有三月三上巳节，清明初春踏青，上巳节是暮春辞青，正好对应，：“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的就是这个日子辞青的景象。这一天是河浴拔除阴气，也就是“祓禊”的日子，所以这一天可以围观河畔混浴天体大派对，玩得这么开心，倒是和现在的万圣节有点接近了。
说到底就会发现，其实中国的鬼节还真跟鬼关系不太大，除了中元节，而西方的鬼节，比如万圣节就不一样。为什么呢，因为对死这件事大家认识不同，中国人虽然相信有阴就有阳，有生就有死，但死在中国文化前期的贵族时代，是一件极其庄重的事情，对死者的祭祀庶民没资格参与。到了中古以降，贵族世家被打翻在地，个人势单力薄，各家各户团结起来各行其是，对死的一切认识和行为，就都局限在家庭内部。
（今年8月28日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在江苏省南通市，人们在南通钟楼广场手持荷灯祈福求祥）
我们看中元节给孤魂野鬼也烧钱烧东西，用意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大家都有份，你也有了就不要抢我们家的了，我已经给你面子了，你要开染坊那我就找俩跳大神的闹死你。总而言之，中国人很早就退出了以部落也好、以教会、以支部也好的公共组织生活，没有讨论“死”的公共话语空间，面对死亡的态度就自然而然庄而重之，一谈到“死”，就是自家祖先的事，没法不庄重。贵族时代那种汪洋恣肆把鬼买了换酒这么好玩的事到宋就几乎没有了。鬼就是扰乱正常家庭生活秩序的，狐狸精就是一例。
万圣节可不一样，正因为有公共生活，万圣节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凯尔特。凯尔特人属于印欧人的一支。凯尔特人认为一年分为夏半年和冬半年，冬半年叫做“darker half of the year”， 夏半年从5月1日开始，冬半年从11月1日开始。在两个半年过渡的时候，连接生界和鬼神界的大门会打开，万灵之主艾欧熙（Aos Sí）带着死魂灵们重返人间。因此5月1日要过五朔节（Beltane）迎接春天，11月1日就要过萨温节（Samhain）做好过冬的准备，把夏天赶去牧场的牛群赶回来，屠宰以准备过冬食物，还要安抚艾欧熙，不然过不去冬天。
在萨温节以降的日子里，要备好各种食物款待回归的亡灵们，还要伪装（guising）和保持静默（Mumming）。出去串门一定要穿戏服或是进行伪装，要经常吟诵诗句交换食物，还要经常做游戏。万圣节咬漂浮在水盆中的苹果的习俗就来源于此。在中世纪，基督宗教传入凯尔特地区，原始文化遭到清洗。据说，最早的万灵节（All Hallows’ Day）本来是5月13日，这个节日是为了纪念那些没有专属圣徒日的殉道者和圣徒们。到公元835年，教宗额我略四世正式把它改到11月1日，紧接着萨温节，这样萨温节就变成了万灵节前夜，也就是Halloween。这么做也是文化交融的权宜之计。
但传统文化并不会轻易消失，其中和强势文化相通的元素不仅不会消失，还会在新文化中找到一席之地，并被固定成为传统。虽然组织形式上，教会取代了部落，但静默礼和伪装习惯保留了下来，在中世纪反而变得非常重要。在中世纪的狂欢节中，穿着戏服到酒吧去，在静默中和别人玩骰子成了一种在宗教主导的刻板日常生活中的小小反叛。
举万圣节南瓜灯的习俗来说，是说杰克在万圣夜遇到了前来收他灵魂的魔鬼，杰克希望在死之前吃一个苹果，让魔鬼爬上苹果树去摘。趁魔鬼在树上的时候，他急忙把一个银十字架钉在树皮上，这样就把魔鬼困在了树上，直到魔鬼许诺永不收走他的灵魂，他才放魔鬼下来。许多年过去，酒鬼杰克寿终正寝，上帝不愿意让他进天堂，魔鬼有言在先，也不让他进地狱。于是他的灵魂只能一边打着菜根雕成的灯笼，一边在黑暗中永不止息地流浪。这盏灯就叫做Jack O’Lantern，而且最早是拿甜菜根雕的。
提出“狂欢化”理论的巴赫金把中世纪的官方（包括教会的和世俗的官方）文化与民间文化截然对立起来，同时又把民间生活分割成官方意识形态影响下的严肃、刻板的日常生活与节庆游戏（诙谐）生活的截然对立。万圣节就是这么一种对立的产物。
巴赫金同志告诉我们，人要不想活得太累，在人模狗样一段时间之后，得找个由头撒撒欢，而且最好这一天大家都撒欢，才不会尴尬，才能体会到宇宙之大和谐。可惜的是，中国人不知何时失掉了撒欢的乐趣，只能在别人的鬼节里撒欢了。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编辑：章迪思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